對於還沒滿20歲的喬納森-庫明加來說,這個夏天無比完滿,但也給他留下瞭些許遺憾。

完滿在於,他作為新秀就跟隨勇士拿到瞭總冠軍,站上瞭籃球世界之巔;遺憾則在於,他為國效力之心被潑瞭盆冷水。

奪冠之後的庫明加很快返回瞭自己的祖國剛果(金)(剛果民主共和國,下文統稱剛果),並見到瞭總統夫婦和總理。FIBA世界杯非洲區資格賽即將打響,庫明加也積極報名,前往開羅準備與隊友匯合。

但沒想到,他的工作簽證沒能及時批下來,導致他無法出國,甚至一度滯留機場多日,最終隻能作罷返美。

剛果,庫明加闊別已久卻始終心心念念的祖國,給瞭他驕傲,也給瞭他痛苦,讓他在如此年輕的時候就感覺閱盡滄桑。

確實,16歲孤身一人來到美國闖蕩,庫明加被迫迅速長大。在身邊同學朋友沒事抱怨傢裡如何不給自己買心儀好車的時候,他所要擔心的則是會不會爆發又一輪埃博拉,傢裡會不會有火山噴發,抑或是城市街道裡會不會又被充滿仇恨的士兵占領。

這也是為什麼,到他參加選秀前,許多球隊給他的出身和個性都打上瞭問號。許多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人,確實很難理解和共情庫明加的成長經歷。

他的祖國剛果,是世界上最貧窮混亂的國家之一。

剛果超過60%的人口每日生活費不足兩美元。聯合國世界糧食計劃署估計,這裡90%的人口都存在一定程度的食物短缺,有340萬兒童面臨營養不良。新冠疫情以來,這裡就被病毒肆虐——當然,還有反復暴發的埃博拉病毒,瘧疾也是頭號殺手。

其實,剛果自然資源豐富,總估值達到約24萬億美元,但這些資源要麼未被開發,要麼被浪費,主要都是各路武裝組織在非法開采。據估計,剛果隻有10%的耕地可用於種植糧食。

按照學者福山的話來說,剛果先因蒙博托·塞塞·塞科的盜賊統治破產,後又陷入崩潰和長期沖突。其制度特點包括人格主義(即清一色男性的總統或頭人成為政治中心,樹立父親和黑手黨老大混合的形象);大規模挪用國家資源培植個人政治支持,導致依附主義盛行,行政部門膨脹。囚禁恐嚇政治對手常見,但基本公共服務能力(甚至包括征稅)經常失蹤。

這種國家能力軟弱的根源與殖民遺產“廉價殖民主義”息息相關,歐洲殖民者沒有留下現代政治制度,瓜分和掠奪極為野蠻(許多非洲雇傭軍後來的殘酷行徑,與白人殖民者曾經的暴行一脈相承)。

剛果的分裂同樣因為法國與比利時的殖民,而庫明加運氣不好,生在瞭更悲慘的剛果民主共和國,在比利時殖民時期這裡就遭到慘絕人寰的大屠殺,獨立之後又陷入常年內亂。

當時比利時殖民者對剛果人實行殘酷的砍手刑當時比利時殖民者對剛果人實行殘酷的砍手刑

 2020年,比利時國王在佈魯塞爾的雕像被潑油漆 2020年,比利時國王在佈魯塞爾的雕像被潑油漆

就在庫明加剛一歲那年,奪去500萬人性命的第二次剛果戰爭才終於結束,這是非洲現代歷史上規模最大的戰爭,涉及非洲九個國家,20支武裝力量,戰後整個國家滿目瘡痍。

庫明加小時候,剛果隻有一塊標準籃球場。因為父母都打籃球,庫明加從小耳濡目染,他最早的童年記憶之一,就是在泥地球場上摸爬滾打,這讓他的膝蓋滿是傷疤。

他的傢庭在當地算相對高階級,與時任總統卡比拉住在同一片區,父母後來都進入政府部門工作。但他們的生活條件之低下,依然是和平富足之地的人很難想象的。

庫明加說,他小時候最開心的時光,就是每個月父母讓他去網吧玩那麼一兩回。每次得到上網的機會,他都直接去YouTube搜索科比集錦,如癡如醉。

更多時候,他見到的還是殘暴和貧困。2012年,據信得到鄰國盧旺達支持的反叛組織M23進軍戈馬,開始瞭為期兩周的入侵,並與剛果軍隊在市中心交叉路口交火。庫明加目睹瞭這一切,但幸運的是,他說自己從未見過有人被殺,否則那種童年創傷恐怕會過於慘痛。

直到今年,雙方的交火還在繼續直到今年,雙方的交火還在繼續

12歲時,父親把庫明加帶到戈馬一處破舊的水泥球場,讓他把所有看傢本領拿出來。

在那之後的半小時裡,身高已達到1米93的庫明加展示瞭胯下運球、跳投和扣籃,而父親在一旁拿手機拍下,找人剪輯瞭一番,發送給瞭美國各地的預科學校。父親當年為瞭與母親結婚,放棄瞭去美國大學打球的機會,而現在,他們要用盡力氣托起兒子,讓他跳出這片苦海。

於是,庫明加在眾人圍觀中展示著最原始的身體力量,仿佛某種動物,也仿佛他們那些飽受欺凌羞辱、被殖民者販賣的祖先。

父親的用心沒有白費,美國西弗吉尼亞郊區的山區教會寄宿學校為庫明加提供瞭獎學金,2016年夏天,庫明加與父母驅車四小時,來到盧旺達的基加利國際機場。他隻帶瞭一個手提箱,最後一次擁抱瞭父母,沒有流一滴眼淚。

那之後六年,他們都相隔遙遠的大洋,16歲的庫明加隻能告訴自己,這是他的命運,一切都會好起來。因為他沒有別的選擇。

來美之後,他四年換瞭四所學校,而且在四個不同的州,這讓一些球探對他心存疑慮。他很少參與美國隊友們的聚會,更願意用籃球來填補閑暇時間,在AAU比賽裡對後來的活塞狀元坎寧安砍下43分一戰成名。

他提前一年畢業,但沒有選擇接受杜克和肯塔基等籃球名校的獎學金,而是直接與G聯賽簽約。原因很簡單,他的目標隻有一個,那就是打職業。在G聯賽,他能得到約50萬美元的年薪,還有機會簽代言(最終得到瞭七位數的球鞋贊助合同)。但就在他專心備戰選秀之時,傢鄉又出事瞭。

5月下旬,尼拉貢戈火山噴發。上一次這座火山噴發是在庫明加出生前,當時整個戈馬東部幾乎全被熔巖覆蓋,造成數百人喪生,超過10萬人無傢可歸。而這次,熔巖流入瞭戈馬機場和主要水庫,生活在市區的人也紛紛逃離。

在邁阿密的庫明加嚇壞瞭,不停聯絡傢人。後來他得知,祖父母都逃離瞭市區,親人也都沒有受傷。然而戈馬受災民眾當時已經達到數十萬,於是,庫明加決定把自己在G聯賽掙到的50萬年薪的大部分都捐給瞭傢鄉。

6月,勇士高管來到邁阿密約庫明加面試,他們對戈馬的災難和混亂一無所知。總經理邁爾斯後來說:“一個18歲的年輕人坐在那裡回答老板、總經理、球探的提問不容易。他應對得當,談論瞭即將來美的父母,說自己有多麼開心。”

是的,六年沒見過面的一傢人,原本因為疫情限制,庫明加父母很難得到簽證,但墨菲代表NBA直接聯系瞭美國駐金沙薩大使館,說明瞭庫明加的情況,最終讓庫明加的傢人得到瞭五個月的旅遊簽,來到紐約參加選秀大會。

當被勇士以第七順位選中,庫明加知道,他成功瞭。明明他的生涯之路才剛剛開始,天曉得他已經走瞭多遠,走得多累。

去年,剛進入聯盟的他走在拉斯維加斯大道上說,“繁華街道與我格格不入。我再也不是那個年輕的孩子瞭。我經歷過太多常人甚至都無法理解的事情。我永遠不會忘記自己有多麼幸運。”

他理所當然地幫扶親人,讓父母和兄弟都移民美國定居。曾在德州理工大打過球的哥哥喬爾目前與一位表親一起幫他打理的日常事務,兩個弟弟也來到美國讀書。

“我們在這種出身下,就會獲得終極動力,那就是讓傢人過上更好的生活。沒有什麼比這更重要的瞭。”

除瞭傢人,庫明加也希望接下來能有機會幫助傢鄉建設,就像他的前輩比永博,以及更早之前的開路人穆托姆博一樣。這些前輩們在剛果建學校、修醫院,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想要托起更多孩子,承諾給他們一個未來。

但以一己之力對抗將傾大廈,隻能說是異想天開。

前不久,庫明加在推特上呼籲終結剛果內亂,但幾個世紀累下的仇恨惡果,沒人知道該如何化解。這片大陸本是人類誕生的富饒之地,但最終,大多數人隻是隔岸觀火,要麼就靠電影《黑豹》中的幻想聊以自慰。

即便庫明加拿到美國身份,他的民族認同永遠在祖國剛果。相信他也不會因為眼下的困難與阻礙,就熄滅自己想要挽救國家的熱情。

“不要說從剛果出來的我走到今天不容易。我能有今天,正是因為我來自剛果。”